面对闻巽的侃侃而谈,秦时微笑地捧起茶盏,神色淡然:
“先生所言甚是。”
闻巽闭上了嘴。
“王后并不赞同,是吗?”
他年龄比秦时大许多,又久历山川贫苦,如今识人情绪自然也是个中翘楚。
对方的兴趣是面对洪钟大吕,还是琐碎日常,他自有分辨。
秦时沉吟一瞬:
“先生的建议虽好,但我却觉得并不是最好。因而这个问题暂时搁置,且待明年有了成绩再来分辨更好。”
闻巽眉头一皱:“敢问王后,是王后俭朴、令上行下效,不利天下万民,不够为圣人典范吗?”
“还是说,先师尊儒术、重教化,亦不是如今秦国所需?”
就说是个杠精刺头呢。
只不知面对姬衡,对方还敢这样反问吗?
秦时叹息着,将茶盏缓缓搁下,又看侧方的史官,对方此刻提笔蘸墨,眼神奕奕,显然迫不及待要将后续的话也记录了。
她在心中打完腹稿,此刻神色越发沉静:
“我先来回答先生第一个问题。”
“贵人俭朴,令上行下效,确实是一桩美德。”
“但,秦国、乃至秦国百姓,如今最缺的不是美德。”
闻巽眉头大皱,并不年轻的脸上紧绷着严肃的神采。
想来眼前王后倘若回答的不能令人信服,他恐怕又要辞去招揽,再次归隐山林了。
然而秦时只是眉头舒展,娓娓道来:
“假如我与大王不建造宫殿,不培育琉璃,不生煤炭取暖。贵人们也跟着不敢穿绫罗绸缎,不敢簪珠戴玉……”
“那么,庶民呢?”
“山民须伐木抵税,没有宫殿需要木材了,木材不再有人购买,或者有豪强压低价格……他们用什么交税?”
“贵族们不要琉璃,不穿绫罗绸缎,不簪珠佩玉,那琉璃工坊暂停,桑蚕将不再有人收购。织女农户辍夜不停织机,一匹布换不了一斗粮食。”
“挖玉的不毛之地,采珠的贫瘠海户——他们都会没有生计。那里盐碱海滩,可是种不了地,建不了工坊的。”
“闻先生,你是为了成就一名圣人,还是万千庶民?你当真在为他们请命吗?”
角落里,史官奋笔疾书。
侧方,赤女乌籽二人呆呆听着,墨汁都淌落下来。
而一旁一直沉默的燕琮,更是静寂无声。
只有闻巽,他先是茫然,而后沉思,随后却又恍然大悟,因而又重新奋斗起来——
“王后言语,实在过于夸大其词!”
“殊不知伐木山民,每年死去无数。采珠人家,亦是诸多尸骨无存!”
“若按王后所言,难不成要全天下的贵族奢侈起来,如此才能富国吗?!”
秦时叹息一声:“先生,你没听明白——这一切,都在【有度】二字。”
“贵人一味俭朴,财帛存于库中,会使得户枢不转,死水一潭。”
“而奢侈成性,互相攀比,则又会抬高物价,使得利益冲击,流水如洪,摧折尽泥沙。”
“而如今,宫中王后用琉璃做窗,贵人们定当争相效仿。工坊有了收入,便要多雇庶民采矿搬运。”
“商人带着它互市流通,亦需要大量人手搬搬抬抬,小心呵护。”
“庶民们手中攒几枚大钱,便可换上一斗粟米,又或者冬日里能烧煤炭,如此,有工做,就有人能活命。”
“国库贫瘠,但国防不可一日松懈。”
“百越之地,有狼兵虎视眈眈。西域各国,胡羌戎狄每年劫掠。各地天灾要抚恤,官员吏民要发薪饷。”
“兵器打造、医药采买,万事万物,离不开【钱财】二字。”
“而钱财自贵人手中的流通,来到庶民手中,他们拿去采买物品,期间种种所得税钱,亦向国库流转。”
“货畅其流,以通为利,农末俱利,关市不乏。”
“而我,”她苦笑一声:“先生看我,是俭朴还是奢靡?”
闻巽沉默了。
事实上,便是当真用华贵琉璃做窗,眼前的秦国王后仍旧显得十分朴素。
他当年周游列国,可是见过贵人宠姬抛撒数斗珍珠入湖水,只为看一眼雨水如珠。
殿内史官运笔如飞,此刻已然记得满头大汗。
而闻巽静默良久,终于叹服拱手:“王后所言却有道理,是我不通经济之道,大放厥词,实在不该。”
秦时本来觉得他可能不大得用——听起来像是怀揣圣人梦想但不通俗物的死读书之人。
但对方认错这么快,又觉得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。最起码人家拿圣人要求自己,很可能他自己本身也有这样的自律。
想到这里,她耐心又多了几分。
毕竟,这样的大才如果能够招揽来,以他的名声传播出去,明年甘泉宫的考课,能参与的人必定会更多。
看闻巽面有惭愧之色,她反而打点精神,又接着说道:
“至于说【尊儒术重教化】是不是如今秦国所需……”
“先生,我不懂治国,但以我浅见——并不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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闻巽愕然抬头!
他面上仍旧带着些羞愧,可这番回答,却着实令他肝胆俱碎,万念俱灰!
罢了!
罢了——
他几乎就要体面拱手,挫败离去,但到底仍是不甘心——
先师荀子乃是至圣学者,他之言语,如今津航学海,从者如云!
王后为何、为何——
他咬牙,此刻满头大汗,却仍是倔强求问:“为何?!”
“先师理念重规矩、受教化,尊礼节,从法理。”
“既博采儒家所长,又有法家理念。”
“难道王后认为,秦国如今的苛政当真合适吗?”
秦时摇了摇头:
“先生满腹经纶,应当是读过《管子》的,敢问——仓廪实而知礼节,何解?”
“我秦国百姓,如今是否仓廪俱丰,温饱不愁了?”
那自然是远远没有的。
事实上,大多数人都还挣扎在生死线上,仅能生存罢了。
闻巽横眉:“即便财物流通,以我秦国如今的重税,百姓苦不堪言,又何来温饱?”
这个秦时没法反驳,如今秦国重税重役,苛政猛于虎啊!
但,她要说的不是这个。
“先生的理念我曾听过——虽说博采了韩非子的法理之念,但本质上,仍是尊奉儒家礼节教化。”
说是【儒皮法骨】,还远不到这个地步呢。
“但庶民饥饿,面前有麦饼一张,需与众人夺食才能分得一口。若实行先生的理念,此刻当有人以刑罚约束,而后以儒家经典来教化……”
闻巽眉头皱得更紧了:“这难道不对吗?”
秦时叹息:“可倘若是一乡、一县、一郡、一国的百姓,都在争夺这样的麦饼呢?约束?怎么约束?又有多少人来教化?”
穷,太穷了。
当人连最基础的温饱都无法维持时,儒家想以教化来改变众人,这是违反人类天性与本能的,最终都会导致失败。
而如今苛政猛于虎,就是在这岌岌可危的国度上,用严苛的法令来约束着人,不要在悬崖周行危险之举。
抱薪救火,解不了一世,却能勉力支撑着。
直到——大厦倾塌的那一天。
所以,尽管深知秦国如今法网过密,可在没有更温和的处理方法之前,为保天下稳定不起动乱,秦时仍是没有贸然对姬衡谏言。
闻巽再次说不出话来。
枉他饱读诗书,自觉先师之法天下无双。
国中贵人不曾启用,乃是他们图一时浅见,只为王权专横,不惜民力,不爱众生。
而如今,羞于见人的竟是自己!
他黯然叹息,沧桑的面孔陡然老迈许多,连眼中都都含住了痛苦的泪水。
一生所学,一生信仰,在此刻,到底还是做不到为民请命了。
他深深拱手下拜,仿若此生都再直不起这老朽的脊背。只打点起全部的精神,最后问道:
“多谢王后为小民解惑。”
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只不知在王后心中,又是哪家的学说更适合大秦?”
秦时微笑起来。
有些话她不能直接对姬衡谏言,但却能借第三人之口,令他得知。
此刻,她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横亘在心的想法:
“黄老学说。”
闻巽一愣。
他想过诸般大家,连墨子都曾认真思考过,却未曾想,竟是【黄老】?!
而秦时则补充道:“德刑相济,礼法并用,无为而治。”
“在我心里,这就是适合接下来的大秦的学说。”
而闻巽喃喃念诵几遍,此刻恍然苦笑:
“我懂了!”
德之教化,刑之刑罚,二者相济相合,即是赏善罚恶。
在教化的时候要有刑罚加以补充,在刑罚的同时,也要考虑是否能引导教化。放弃严苛死板的法律条文,遵循人性的发展。
如此,伦理阶级与习俗,来维持公序良俗和道德观念。
而法律制度与规则,用来界定权义务,保证恶有恶报。
最后,【无为而治】作为国策总纲,遵循事物的发展规律,也遵循民生和市场的发展规律,不强行干预,不妄为……
彻底打破了此前商君制定的【以刑制刑】的严刑峻法。
闻巽苦笑一声:“王后果真……”
他没能说下去,此刻只黯然长叹:“小民,愧不敢见,如今还请离宫——”
? ?这一章都是我自己总结的,三小时写了 3000,太难了!!!流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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