干旱许久的河北大地,乌云密布。
武安城下,留下了一万多鄜延军的尸体。
全部都是战兵。
要不是岳飞冒死,带着五百多人堵住了河谷,恐怕损失还要更多。
他挡住的时间虽然不算长,但是已经让完颜宗弼失去了最佳的入场时机。
等他带着手下纵马退出战场的时候,岳飞回头一望,只是扫了一眼,就知道损失了大概四百多弟兄。
他心情有些沉重,这都是他一手操练的兵马。
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悲伤了,女真鞑子大破鄜延军,局势愈发糜烂。
正不知有多少人,肯定受此战影响,不敢再反抗,甚至会选择投降。
而更可怕的灾难,还在后面,因为刘光世东进到河东隆德府之后,在太行山西侧,征发了五万多河东民夫。
修补道路,赶建营寨,运送辎重,从事这些军中琐碎辛苦事宜的主力,就是五万多河东民夫。
人过一万,无边无岸,更何况在这群山之中一条河谷大道上的数万民夫!
前方大败的消息,还没有传过来,他们依然在忙碌着。
这些河东百姓,浑身是汗,衣衫大多湿透,或者在构工建寨,或者在推着沉重的鸡公车奔走于途。
山谷内,知了尖尖的叫声,十分烦人。
带领调度这些民夫的,大多是河东隆德府的厢军中低阶武官,或地方小官吏。
他们也都穿着麻鞋短衣跟在队伍当中,同样挥汗如雨,满面风霜之色。
虽然不用推车赶马做苦工,可是每日都喊得声嘶力竭,嗓子都要迸出血来。
这种苦差事虽然要人命,但是民夫和小吏们也都能咬牙忍受,因为隔壁磁州太惨了。
要是鄜延军能尽快把鞑子驱赶出去,哪怕自己累死了,也能保护父老家人不受鞑子戕害。
慢慢的,这些人发现了不对,有很多前线溃败下来的鄜延军,正在狂奔逃过太行山。
民夫们莫名地感觉到了心悸。
终于,不远处,他们一直害怕的梦魇出现了。
女真鞑子的铁骑,正追杀而来,手里的兵刃上全都滴血。
女真鞑子来了!而且一下就是席卷整个鄜延大军的后路!
这些女真鞑子,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?
鄜延军在做什么!折家军在做什么!
在此守备的河东厢军,无不咬牙切齿,我们出生入死,为你们开路运粮。
结果这么快就败了。
带着关西腔的示警之声,在各处凄厉响动。
“鞑子来了!鞑子来了!”
太行山脉中,各处军寨之内,告急的金鼓声顿时响彻起来。
这样的要道之中,肯定是有军寨的,很多军寨其实已经被鄜延军接手。
没办法,他们兵强马壮,地方厢军面对这种军纪差、规模大、战力强的边军,最好是老实听话。
大宋军中械斗杀人,屡见不鲜,而且很少得到惩治。
大部分都被上级军官遮掩过去了。
虽然鄜延军渡河以来表现实在算不得好,可是毕竟还是大宋强军西军的老底子之一。
谁都知道,要是此地被切断,那四万鄜延军就没了退路,困在河北,接济断绝,军心就不可收拾,大概率就是全军覆没。
这个时候,就算是再惊惶恐惧,也只有凭着营寨打到底!
此地不是太原,而是河东的腹心之地,承平日久。
军寨修建的十分粗疏,而且年久失修,鄜延军驻扎之后,也懒得整饬。
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。
营寨之中跳出许多鄜延军将,大声号令指挥。
然后就瞧见,有很多河东的厢军,已经吓得跳下寨墙,寻路而逃。
“贼厮鸟!”
反倒是躲进来的民夫们,因为天生畏惧这些做官的,被吼声吓得不敢后退,匆匆摸起身边的工具,也不管有没有杀伤力,颤巍巍地朝下看去。
鄜延路留下的人马,倒是一个个操持兵刃,骂着陕西俚语,准备和鞑子死战。
只要有自家军将指挥,西军还是敢战的。
鞑子骑兵越来越近,众人眼看着溃兵被他们追杀,还有那倒霉的民夫,面对这种骑兵根本没法抵抗。
大家只能四散而逃,然后被无情收割,运气好的滚到山林冲,或许能留一条小命。
还有女真鞑子在马背上弯弓射箭,又准又狠,哀嚎声弥漫整个山谷。
有人逃走,就有人挺身而出,几千年来面对异族入侵,中原大地一向如此。
有些随军而来的官吏、民夫,也有一些拿起武器,抱起石头,准备迎敌。
此时,有不少军将模样的人物,在袍泽们大声号召组织士卒依托营寨而战的同时,却在夺路而逃!
这些军将或者是将门子弟,自小养尊处优,秉承祖父余荫得了军中差遣。
但临危局,就显出衙内本色,半点也想不到持戈而战,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。
他们过得太舒服了,舍不得死,也舍不得在这拼命。
如此多的大人物临阵而走,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营寨顿时就告崩溃。
多少民夫哭喊奔走,在营中互相践踏,互相争路,绝望呼喊之声,响彻云霄!
山谷之内,各色人物,各种性格,各种举动.
乱作一团!
一名持枪站在寨墙上的西军武官,看着这般景象,狠狠地唾了一口:“直娘贼,有死而已,逃甚鸟逃?丢了这里,东面四万弟兄怎么办?”
可他的喝骂之声,给淹没在这样的慌乱崩溃的景象当中,又有几人听得见?那些弃军而走的家伙,就算听见了,难道就会稍稍停顿不成?
那军将喝骂之后,只是仰天长叹一声:“小刘!刘光世!你带的好兵啊!”
老刘打仗很差,是西军中公认的最不能战的将主,但是他还是很爱惜自己的鄜延军的。
生活也算奢侈,但是和其他西军将门差不多,没有小刘这么夸张。
自从刘延庆伐辽失利,刘光世掌军以来,威福自专,克扣军饷以自奉奢华,且生性不亲士卒。
他连装都懒得装,和士卒们在一起时候,经常捂着口鼻,匆匆而过。
好像是生怕被臭味熏到。
这次行军,更是把他这种视士卒如牛马草芥的心,展现的淋漓尽致。
他一路上酒池肉林,歌舞纵乐,手下士卒却饿着肚子行军。
朝廷没有亏待西军,如今朝廷很是倚重他们,军饷源源不断运到,都被层层克扣了下来。
他刘光世可能是喝兵血习惯了,没拿这些厮杀汉当人看,根本就不藏着掖着。
西军士卒确实都知道上官喝兵血,也知道这是整个西军的传统。
但是你遮掩一下,大家捏着鼻子就当不知道,你这么明目张胆,谁受得了?
统帅如此作为,军心自然就是一盘散沙。而女真鞑子也的确出奇的强悍,稍微用了个诱敌之计,然后出其不意地杀出,就让刘光世兵败如山倒。
那军将操起一杆长矛,大步挤开人潮向寨墙下走去。
“直娘贼,刘光世无能,咱们却不能丢了西军的脸面。”
崩溃逃散的人潮当中,总有零星关西男儿逆流而进,涌上寨前。
下面的杀戮还在进行,女真鞑子追着追着,终于到了寨墙上射程之内。
但是他们的箭,将将射到,根本无法破开鞑子的甲胄。
寨子里的人,看着那乌泱泱的女真骑兵,都有些绝望。
这时候选择抵抗的,其实都是抱了必死之心。
逃跑的人群中,赵善事保安军豪门赵氏的子弟,他们也是西北豪族,却不是将门。
以前跟小刘混的熟,经常一起打猎狎妓,吃喝玩乐。
此番前来混个军功,没想到小刘这般无能,他已经是主动提出留在后方了,没想到还是被人杀了过来。
赵善一边骂着刘光世,一边在亲卫家将们的簇拥下逃走。
突然,在他面前,出现一支骑兵。
为首的一人,看着漫山溃逃的兵马、民夫,皱起了眉头。
见赵善被人簇拥,而且看穿戴品阶不低,便喝问道:“你们是哪一路人马,为何要逃?”
赵善头盔都歪了,抬头瞧见来人,骂道:“曲端,你他娘的眼瞎,连老子都不认得。”
曲端仔细看了看,有些不确定地问道:“赵善?”
赵善这才打量起他身后人马,竟然出奇的齐整,登时眼睛一亮,“曲端,你来的正好,赶紧派人护我出去,鞑子杀过来了!”
赵家在西军中,十分尊贵,和各个将门都有联姻。
否则他赵善也没有资格和刘衙内是好友。
曲端以前是泾源军的武将,他爹战死的时候,曲端才三岁,就承袭了他爹的武职。
听到赵善在那大叫,曲端脸色冷峻,说道:“你负责这黄泽群寨的防务?”
“废什么话!”
曲端喝道:“你擅离职守,临阵而逃,来人呐,斩!”
“你敢!”赵善根本不怕,他不信西军中,还有人敢杀他。
可是从曲端身后,出来的几个骑兵,根本不管这些,举着刀就过来。
赵家的家将纷纷上前,却根本拦不住,赵善这才瞪大了双眼,还没来得及求饶,刀就劈头砍了下来。
临死之际,他才想起来,曲端已经不是西军了。
刘法战败之后,他们这些泾源军的溃兵,有很多都被陈绍给收拢,然后在西夏扎根。
千骑战马,从山谷中跃出。
身后还有无穷无尽的骑兵。
这是一支纯轻骑的队伍,一人两马,由辅军在后面照料。
辅军大多是辽地难民,因为银州兵是不负责照料自己战马的。
而战马是极其需要好好照顾的娇贵动物。马蹄需要保护,出汗收汗都要注意,马的腰更不能磨损受伤,再加上马需要经常擦眼睛防止侈目糊。一天下来,照料马匹就需要相当时间。
但凡不是在战场上面需要剧烈机动,包抄奔袭,骑兵前行速度比步兵并不快多少。马是草肚子,只有吃马料才有气力,放青只不过是让马活着罢了。
看着下面山谷的惨状,曲端脸色阴沉,低声骂了一句。
“刘光世,猪犬之人,也能带兵!”
他下令辅军收拢溃逃兵马和民夫,然后其他人随他迎敌。
河东民夫、鄜延军将、隆德厢军,一起抬头望去。
绝望之中,就见山野上,无数甲胄鲜明的骑兵,冲锋而来。
很快就与女真鞑子的追兵碰撞在一起。
原本很轻松追杀的女真骑兵,也是瞬间就觉察到了危险。
他们追的太势如破竹了,根本来不及派出哨骑,因为一路上没停过。
匆促之间,就撞上了曲端率领的银州轻骑。
此时在武安以北,折可存也在收拢鄜延溃兵。
他本该策应鄜延军的,但是却选择了在高处结寨,坐视鄜延军溃败,然后收拢其兵马为自己所用。
其心可诛!
虽然这场大败,九成九的责任,都在刘光世一人。
但是折可存的这种居心,还是太过险恶。
只能说大宋失去了权威之后,各地的实权人物,已经按捺不住了。
规矩,正在一一被打破。
而且这件事情,倒也不能全怪折家军上下。
鄜延军这次和折家军之间所谓联军而战,本来就有些磕磕绊绊。
尤其是折家兵马本来就不多,又都需要留下守卫本土。他们和其他人不同,西军其他将门,至少是不需要提防宋军的。
折家就未必,他们要是真内部空虚了,大宋趁机收复府谷也不是不可能。
如此一来,鄜延军想独居大功,刘光世根本就是把折家军为辅助打下手的位置。
宋廷运来的辎重粮秣,两边也是各怀鬼胎,刘光世是直接没打算给,折家军则是准备好了硬截留来自己用。
两军相处若此,若说折家军想看着鄜延军大败亏输,至少绝大部分折家军中人还不至于。
可要说为鄜延军主导的这场东进战事有多卖力,那也是绝无可能了。
唯有主帅折可存,是毒蛇一样的心思,打开始瞧出女真鞑子诱敌之计时候,就打定主意要坐视刘光世兵败,然后吞下他的鄜延军。
能吃多少算多少。
鄜延军虽然近来战绩不佳,但大多是将帅的问题,这些百战老卒还是很馋人的。
鼓山的宗泽,也在尽力营救接受鄜延路士卒。
包括逃到太行山,被曲端接收的,刘光世此番逃出生天,也会成为一个光杆司令。
不过他逃跑确实有一手,至今还没有被女真人抓住。
——
曲端不是一个闲的住的人。
他来到太原不久,就率兵赶往太行山,说是要防备鞑子西进河东。
想想就知道不可能,完颜宗望不去京畿省,来河东找不自在,除非是他昏了头。
不过陈绍想了想,也没有阻止。
他要渗透河东,以防备女真鞑子为名义,让自己的兵马在河东调动,可以掌握很多寨子和关隘。
过了这个村,就没这个店了,要是鞑子退兵之后,这种动作等同于造反。
得到陈绍首肯之后,曲端领兵东进,除了太原府马上就往磁州一带奔去。
正好赶上了刘光世带兵东进。
凭借着对刘光世的了解,老西军曲端马上觉察到不对劲,他料定鄜延军危险了,说不定会完全葬送在河北,葬送在刘光世这个衙内手里。
女真的追兵这次并不多,他们从来也不是以兵马多而闻名的。
在山地中碰到银州轻骑,他们也体会了一把西路军在应州遇到的强度。
女真一个蒲里衍,亲眼见到,被他击落下马的骑兵,在山林的石块上跳跃如飞,蹭蹭几下爬到了一棵巨树上,拔箭开射。
还有人骑着马,遇到树干拦路,从马背上一跃单手利用树干翻个跟头,又落到了越过树干的马背上。
就跟他娘的看杂耍一样。
至于女真鞑子凶恶?这些横山羌兵表示还行,比自己以前的头人强多了。
山林中的这场野战,很快就落下了帷幕,曲端成功击退了女真追兵,并且留下了三五百的尸体。
但是他没有选择追击。
因为一旦追过去,遇到女真大军,就算是正式和女真东路军交手了。
接下来,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,整个定难军的部署,都需要为他而改变。
辎重、后勤、援兵.,铁定会影响到蔚州战局。
曲端虽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喷子,但是毫无疑问,他是知兵的。
他要是在河北开辟定难军第二战场,本就捉襟见肘的物资供给,恐怕会拖垮整个定难军。
他在这里见好就收,然后竖起战旗,招收鄜延溃兵,派人加急传信,告知陈绍此间局势。
——
太原城。
陈绍正在抓间谍。
完颜宗翰派出了很多细作,来到太原城中,正好广源堂有很多细作在奉圣州。
两边好像都知道了彼此趁乱派细作的事。
因为双方的地盘很多都是原本契丹的领土,占领云内诸州以后,难免会和太原有人口流动,所以双方都很方便就安插细作。
陈绍本来是没打算当个正事办的。
但是太原的李唐臣竟然遭到了刺杀。
虽然命保住了,但是却受了重伤,陈绍还亲自去看望了他。
李家的人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,李唐臣胳膊上中了毒箭,整个人都虚弱不已,还不忘提醒陈绍注意安全。
这些日子,陈绍就是深居简出,没什么大事基本不出宅子。
广源堂的人查这些很专业,没多久就抓到了二十多个,唬的陈绍不敢置信。
一度怀疑是他们为了功劳,捕风捉影捉了些人来凑数。
结果每一个,都有确凿证据,而且根据他们的招供,太原至少还有几百个细作混了进来。
陈绍听完也就明白了完颜宗翰的意思。
这狗日的已经想通了,定难军是女真大敌,要除掉定难军千难万难。
但是有一条捷径,把陈绍杀了,定难军自己就崩溃了。
这一招基本只对定难军有用。
你把宗翰杀了,甚至哪怕是把完颜吴乞买杀了,金国都有人补上;
你把赵佶杀了,对大宋来说,完全是利大于弊,属于是帮敌人大忙。
唯有陈绍,要是他死了,定难军必散。
太原城不算是中原很富贵繁华的城邑。
但是在这里的豪宅,也不是西北边境能比的,有一种独特的韵味。
苑坊中引城外的河水组成水系,修建了水榭楼台,种植奇花异草。
小桥流水、短庑长廊,此时正值盛夏,繁花锦簇,香气弥漫。
在带着温热的气息中绽放娇蕊,挥散芬香,真真犹如天上人间一般。
陈绍就住在这里,和刘光世没福硬享,行军路上还要享受不同。
陈绍看到这样秀丽的风光,心里想着四处的战事,常常会叹一句:真是个消磨志气的地方。
凉亭内,陈绍展开今日的军报,认真仔细地读着。
凉亭外,大虎捉刀坐在台阶上,靠着柱子无聊地打盹。
隔壁不远的书房中,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,但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小。
房中几个小娘,是李唐臣送给陈绍的礼物,个个身怀绝技,有会吹箫的,有会抚琴的,有会唱曲的,有会跳舞的
古色古香的屋子,土夯板筑的墙壁上裱着淡雅花纹的墙纸,木雕窗户华丽优美,地板上一尘不染,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会觉得脏。
几个娇美稚嫩的少女,从窗户里偷偷看向凉亭内的陈绍,幻想着要是能被节帅宠幸,就一飞冲天了。
终于,陈绍翻到了曲端送来的军报,打开一看就摇了摇头。
果然不出他所料,刘光世败了,而且败的还挺彻底。
西军这么多将门中,鄜延军的问题是最大的!
不是下面的人有问题,恰恰是主帅有问题!
后面即使战局再糜烂,鄜延军出身的武将,没有一个投敌的,战死者极多。
而且离开了刘氏父子之后,战绩都还说得过去。
曲端收拢鄜延路溃兵的行为,陈绍也很满意,他自己就是靠这个起家的。
当初刘法在统安城战败,陈绍就在横山收拢熙和军和泾源军的溃兵,这组成了他最早的班底。
而且西军中,底层武将甚至是小兵,都是很容易爆名将的。
定难军和西军,本就是一脉相承,他陈绍也是鄜延军的运粮使出身。
有很多西军士卒,甚至是武将,都偷偷过横山投奔陈绍。
在西军中,底层看不到希望,到了定难军却能拼出一个前程来。
想到自己的能力,确实只能供给一路人马进攻,陈绍就下令曲端守住太行山防线。
他料定完颜宗望也无力分兵进攻河东,肯定是集中兵力打汴梁。
他都已经杀到了相州附近,快马一日就能奔到汴梁城下,肯停手才怪。
——
武安城下一战之后,磁州大地迎来一阵暴雨。
就在折家军驻地的山顶寨子里,大队一身泥泞的骑军匆匆弛入寨门之中。
当先一骑,身形高大,手持一杆大枪,正是刘安世。
在他身后,许多刘家亲卫和蕃骑,护着狼狈不堪的刘光世。
女真骑兵追杀而来,折可存站在寨墙上,看着下面的人马。
虽然情势危急到了万分,但是折可存仍然面不改色,半眯着眼睛,脸上并没有露出一点慌乱的神色。
寨中的折家军将士,见到主帅如此模样,纵然有些慌乱惊恐的心思也都宁定了下来。
折家虽然也是西军四大家族之一,但是论底蕴的话,他们割据一方的时候,赵家还没发迹。
从五代起府谷折家就辗转于各方势力夹缝之中。
与契丹,与党项都经历过生死之战才生存至今,他们能打仗,更敢打仗。
折家人对待士卒,也比西军好很多,因为他们需要这些士卒卖命,来守住自己的家业。
所以经常施恩,将帅士卒之间关系亲厚,远非西军能比。
折可存下令,让打开寨门,把刘光世他们放进来。
终于躲到军寨之中,刘光世和身边人都长舒一口气,纷纷下马。
因为在正儿八经的军寨之中,也不是一马平川。
特别对于步军屯驻的军寨而言,内中也有鹿砦阻塞,一则用来分划道路。
二则也是预备着寨栅被突破之后,步卒还能继续依托鹿砦而战。
折家步卒很强,结寨能力也很突出。
刘光世这厮,也是有点能屈能伸的精神在身上的,原本根本没拿折可存当回事,尽管对方算是他的长辈。
但是如今兵败来投,根本不敢追究折家军避战的罪过,见着折可存当下就行礼:“光世无能,战败来投,天幸折家兵马强盛,能挡住鞑子追兵!救命之恩,无以言报!”
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说的情真意切,其实在来的路上,他还痛骂折可存这老狗不支援。
其实他自己也清楚,兵败如山倒,怎么支援?
这番前倨后恭的表演,折可存根本不理会,跳下马来活动了一下筋骨。
随手也擦了一把满脸的雨水,折可存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小刘相公啊,你此番兵败,恐非小事。五万鄜延军在磁州一带,四散逃命,散落各地。”
“为今之计,只有亲自去收拢这些兵马,才好将功补过。”
刘光世心中暗恨,只以为他是趁机折辱自己,虽然此番损失惨重,但是只要回到鄜延路,有其他西军将门帮忙,早晚还能招募起关西的厮杀汉来。
从西军建立开始,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,对抗西夏的时候,也不是没有这种惨败,后来不都慢慢缓过来了么。
你折家如今的地位,还敢羞辱于我,等我回去之后,就先跟你们没完!
“你这队人马,就不入内了,我已经安排喂马饮水,给你弄些热饮子来。然后你就亲领人马去收拢败兵吧,最好是能反败为胜,否则的话,恐怕你这次很难交代。”
“交待你娘!”刘安世破口大骂道:“我兄长是什么身份,岂是你能如此训斥的!”
折可存哈哈一笑,挥了挥手,道:“除了姓刘的两个,其他都杀了。”
说完他头也不回,前去寨墙处,应对女真追兵。
大雨中,身后的声音被掩盖了一些,但是依然是十分惨烈。
折可存头也不回,他需要刘家兄弟,来收拢鄜延溃兵。
但是收完之后,这两人的作用也就到头了。
什么狗屁大宋,什么西军,全都是废物。
这乱世,无非是定难军和女真鞑子争锋,自己折家就该默默发展实力。
到时候,卖个好价钱,最好是能守住这祖宗的家业。
若是女真鞑子,真能击败陈绍,最终获胜。
折家趁势进入西夏故土,是最好的选择!
至于逐鹿中原,府谷的体量,还不足以让他们做这种美梦。
乱世中的每一步,都是如此惊险。
军寨中原本还一片忙乱,等到折可存来到寨前,总算是安静了下来。
主帅亲自来了,就算女真鞑子此刻冲杀而来,这些折家儿郎也将毫不退缩的迎上去,在如此将主率领之下,与鞑子厮杀到底!
女真兵到了寨前,停住了脚步,这寨子并不好打。
首先他地势很好,而且看上去守备森严,后面还有退路。
折可存有恃无恐的另一个原因,就是他知道完颜宗望的大军,其实已经走了。
在稍显粗糙的诱敌之计之后,完颜宗望并没有急急而西向来围猎鄜延军。
反而是展开了兵力,一路南下,扫荡磁州义军的各处据点与零星渡口,持续进逼京畿。
剩下的兵力,在磁州一带的城池中据守,保证道路畅通。
正是因为女真军势如此,才容得了鄜延军溃兵四处逃跑。
完颜宗望先是一战击溃鄜延军,让这支河北地面上,目前大宋最强的战力溃散。
而后出其不意,火速南下,这用兵节奏简直是出神入化。
而且十分大胆!
这种打法,完全没把宋军当人看。
他们在掀翻大辽的时候,惯用这招,屡试不爽。
折可存看着女真鞑子,笑道:“他们冒雨而来,一路追杀,哪还有什么力气。你们尽管守住寨墙,我料定他们不久之后自会退去。”
——
完颜宗望的大军,果然如折可存所料,一路南下。
这一路上,再没有什么抵抗。
李纲亲自布置的防线,一战即溃,开封府外围,已经开始零星的女真骑兵。
前来支援的姚古,在城外与女真相遇,也被击败,仓皇退入陈桥镇。
朝野之中,一片惊慌,汴梁好日子过得太久了,一下子被围,都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。
尤其是被赵佶拉出来顶岗的赵桓。
此时他病急乱投医,给陈绍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诏书,还伴着一封私密书信,近乎请求他速来勤王。
然后再次派出使团,前去金人营中议和。
白马津附近,宗望的大帐内。
身穿札甲的宗望,看着他点名要的几个议和宋人,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对面的三个人,却都是心惊胆颤,分别是吏部侍郎李棁、太宰张邦昌、和倒霉蛋赵构。
上次赵构去议和,半路被河北义军拦住,将一起的吏部尚书给活活打死了。
这次女真鞑子又点名让他来,赵构心里早就把完颜宗望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。
但是没有办法,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到金营。
营帐内,完颜宗望坐着,其他人都站着,而且没有一个椅子。
三人在大宋,都是身份尊贵之人,此时却站在中间,像是来拜见完颜宗望一般。
帐内的气味,十分难闻,赵构这辈子也没在这么熏的地方待过。
他甚至抑制不住呕吐的感觉。
哇的一下,他真的吐了出来。
帐中的女真鞑子,只当他胆怯,纷纷大声嘲笑。
张邦彦有些嫌弃,这九大王也忒不经事,还没开始谈判,竟然吓吐了。
完颜宗望还是老调重弹,和帐内女真众将一起,大骂宋人不守盟约。
先是暗中撺弄张觉造反,然后收留张觉。
大宋这三个使者,被吓得唯唯诺诺,不敢反驳。
完颜宗望见状,眼中鄙夷丝毫不掩饰,摆了摆手,帐中这才安静下来。
“你们认不认罪!”
三人此时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,只能是连连点头。
“既然认罪,那就好说了,本该杀进东京,惩戒你们背盟之耻,不过念在你们还算恭顺,便给你们一个机会。”
议和谈判,成了完颜宗望训孙子,他冷冷说道:“首先你们大宋无耻地侵占了平州,必须割地谢罪,将太原、中山、河间三镇割让,宋金以后以黄河为界;
二来我们劳师远征,你们必须赔款,我要的也不多,赔偿金500万两、银5000万两、绢100万匹、牛马1万头;
第三,为了防止你们继续背盟,要把赵构、张邦昌留在营中,待你们把前两项完成了,再送回去。”
两人一听,面露苦色,却不敢违逆。
唯有吏部侍郎李棁,心中一松,完颜宗望让他回去转告赵桓,自己等待宋人的消息。
等李棁带着宋人使团,匆忙逃离之后,金兵也没闲着,到处派兵劫掠杀戮。
京畿省北方,哀鸿遍野,狼烟四起。
汴梁,皇城。
赵佶退位之后,就在艮岳内享福,皇城原本就闲着。
此时正好由赵桓住了进来。
伺候东宫多年的吴敏、宇文虚中等人,终于盼来了机会。
赵桓是个没有主见的,事到临头,也只能依靠这些身边人。
此时他们正聚在侧殿中,赵桓眼神呆滞,举止慌乱,“这可如何是好啊!”
“官家不要惊慌。”吴敏皱眉说道:“如今局势还远远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。”
虽然他们这些士大夫,希望皇帝无为而治,全听他们的。
但是也不能这么废物啊。
他有点过于“无为而治”了。
“金人要朕割地、赔款,完全是狮子大开口!陈绍要朕诛杀奸佞,朕也做不了主!”
“怎么做不了主?”吴敏突然拔高了声音,“蔡京、童贯,祸国之贼,早就该杀!”
陈绍提出的这一点,旧党这些人倒是很赞成。
赵桓道:“他们虽然祸国殃民,但毕竟是太上皇的近臣,朕要是把他们杀了,上皇怪罪下来,可如何是好?”
这时候还顾得上管这些?
宇文虚中也说道:“如今金兵之祸,皆童贯所致,不杀此人,恐怕难平众怒。”
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。
童贯此时已经失去了所有权势,和蔡京还不一样,杀他很简单。
所以他们准备先拿童贯下手,试探一下陈绍和太上皇的反应。
吴敏说道:“要是就这么杀了,恐怕朝野会说我们屈从陈绍,有失国体。”
“不如让士子们,鼓动百姓上书,以此为由,来处置童贯。”
赵桓此时六神无主,只说是:“随你们吧,只是上皇怪罪下来,你们可不要说是朕的主意。”
吴敏心底暗骂,还上皇呢!
七月。
金兵肆虐京畿。
东京士民上书,要求严惩六贼。
官家下诏贬童贯为左卫上将军。
一天后,再贬昭化军节度副使。
三贬英州安置;
四贬吉阳军安置.
在贬谪途中,赵桓下诏,数其十大罪:‘结怨辽金,致国祸乱;弃城逃跑,失陷河北;专权跋扈,贪污腐败’.
派监察御史张澂去追他,要把他就地斩首,将其首级带回汴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