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,雨停了。
天空没有一点星光,动物的油脂在破庙里燃着微弱的光芒。
我躺在我的狗窝上,心中忐忑不安,另外三人倒是睡得安详,仿佛没有一丝害怕。
也对,这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人,都是在战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魔鬼,千军万马他们都见过,就别说前来寻仇的这些匪人了。
我不安,于是我看着柴胡,想在他的脸上看到同款的不安,因为他年轻,他的作战经验较少。但我失望了,他没有,他很镇定,甚至打起了鼾声。
与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,我知道他们也是人,也会害怕,前提是他们在当人的时候,但只要单峰一声令下,他们就不是人了。
勇气来源于信念,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。
无所畏惧,是我能想出来的形容词。
但我不行,我只是个人畜无害的现代人,来自文明的巅峰,习惯用文明的方法解决问题,如果我在现代社会遇到这种事情,一定会以最文明的方法来解决争端,例如举起双手。
我紧紧地握住横刀,手心不停地冒着汗,一直在安慰自己,这群土匪,在长安城里,应该是不敢动手的。
对的,这是天子脚下,这是皇城,不是大漠戈壁,他们只是跟过来看看,至于看什么,我不知道,可能是我那俊俏的脸庞。
夜深人静。
活着,一定要活着啊,我是真的怕死。
以前的我偶尔会想,像我这样活着,有意思吗?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?结婚生子?成家立业?培养儿女付出一切?老了还得照顾孙子,最终在岁月中死去,无论贫富贵贱,活着,本来就是为了等死,二十五岁的我,已经一步到位了,每天都在混吃等死。
没下湖之前,死亡对于我来说,并不可怕。
现在我不这样想了,死亡的痛苦是巨大的,那一瞬间,所有的不甘与留恋在脑海中迸发,人生就像走马观灯一般,孩童时期的天真,少年时期的意气,青年时期的绝望,我挣扎着,我仍有很长的摆烂时光,我虽然讨厌这样的时光,但我又无比留恋这样的时光。
我才二十五岁,我不愿意人生就这样完结,我想念他们,我的爷爷奶奶,他们把我从小带大,还有我那在外务工,每月寄钱回家的父母,我已有十年时间没见到父母了,但他们的模样却仍然深刻。
我还想念那些给下过伤痕的人,不讲义气的高中同学,宣布我实习期不过的公司主管,把我踩在脚下的关系户,还有隔壁寝室的二傻子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们,我明明很厌恶他们,但他们却成了我临死前的重要回忆。
我睡不着,我的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,我辗转反侧,我害怕,这是一个底层百姓不如马的朝代,但我仍然愿意活着,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。
一声竹制的乐器响起清脆的声音,划过漆黑的夜空,飘进我的耳朵里,我还没反应过来,破庙里熟睡的三人蓦然起身,单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熄了动物油脂的微弱火光,土蛋拿起横刀,站立在破庙的右侧,弓步弯腰,刀声出鞘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之中。
我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,听见身后弓弦拉伸的回响,我拔出横刀,双手拿着刀柄,不停地颤抖,黑夜总会侵袭着人的勇气,我的眼前一片黑暗,适应了许久,才勉强看清黑暗中事物的轮廓。
竹制的乐器有节律地吹动着。
一个黑影出现在破庙的窗边,想翻爬而入,一发利箭“嗖”的一声,从我身后发出,随后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,黑影扑倒在窗户上。
乐器声音越来越急,破庙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杂乱。
“来了。”
单峰示意土蛋准备。
破庙的正门扑进来一群黑影,我看不清有多少人,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,单峰与土蛋是黑夜中的幽灵,他们仿佛很习惯这种黑暗中的战斗,挥舞着手中的横刀,一进一退,一退一进,配合得无懈可击。
血液喷溅的声音,刀剑碰撞的声音,夹杂着惨叫声,人员倒地的响声回荡在破庙之中,我退了又退,直到撞到了身后的泥菩萨上。
南山的信号再次传来,柴胡的手脚很快,我只听到嗖嗖嗖的三箭,射向破庙左侧的窗户,瞬间击退了想在侧窗攻进来的贼人。
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年轻,在视物不清的黑夜中,他能如此快速地将弩箭上弦,并连续击发,需要他对器械的熟练,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操作,还需要强大的心理,不能有一丝的慌张。
左右两侧的窗户都被柴胡封死,破庙外的脚步声再次从侧面绕到正门。
一阵的急促的“叮叮当当”响声过后,黑夜逐渐归于平静。
动物油脂再次被点燃。
透过微弱的火光,我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趴着四具尸体,门口两具尸体,窗台三具尸体,也不全是尸体,有些还在痛苦地呻吟着,再一次勾起了我对死亡的回忆。
浓重的血腥味袭来,我恶心干呕。
柴胡看见我这幅模样,用一种鄙夷的目光从我身边走过,我瞬间就不干呕了,应该说我是装作不干呕了,我不能连一个十八岁的小年轻都不如。
单峰与土蛋用破布擦拭着刀身的血迹,一脸的淡然。
这对他们来说,只是小场面而已,但对于我来说,这就是修罗场,我战战兢兢地挪动着脚步,不愿意靠近地上的尸体,我甚至不敢去看,这一地的肠穿肚烂,搁谁受得了?
“几个?”
单峰问土蛋。
土蛋举起了三根手指。
单峰又看着柴胡,柴胡看了看窗台上的尸体。
“三个。”
单峰把目光移到了颇为局促的我身上。
“干什么,干什么?像个娘们似的,没见过死人啊?”
我哂笑着。
单峰看见我的刀刃上连一滴血都没有,刚想开骂,门口再次传来了脚步声。
南山逮到了一个活得匪人,肩头上仍留着柴胡的弩箭。
“老大,这货放下了武器,我没好意思杀他,要怎么处置?”
单峰看着匪人的穿着,他穿得比其他人要更华丽一些,判断他为匪首。
单峰把自己的宝贝横刀往地上一扔,眼神冷峻。
“捡起来。”
拿上武器,便不是投降之人了。
匪首是个精明人,他哪里敢捡,不停地磕着响头。
“好汉饶命,好汉饶命啊”